非十二

自闭码文,精分飙戏,严肃搞笑,玄学科普

【双杰生贺】陇头歌

#10.31 羡澄生贺文,双杰向,江湖pa,HE,9k3一发完


#微龙门客栈(?)纠结沉重不太甜预警


#感谢商老师和缶老师与我讨论,给了我很好的建议


#11.05 请期待缶老师的图ww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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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为言地尽天还尽,行到安西更向西。


驼铃里灌满了滞重的风沙,一步一晃,鸣声喑哑,行人佝偻在背鞍上,驼峰绵软得似脚下的沙地。


漫漫黄尘一成不变,似要绵延到天地的尽头。关隘一道,隔绝了身后山河,就似踏上一条不归路般,跋涉百里,渺无人烟。


行人徒劳地舐了舐干裂的唇,顶着日头辨了辨方向,在被烈阳炙烤得焦灼的眼底,忽地闪过了一抹砖瓦的浓黑的剪影。


为首的老头自己眼花了,揉揉眼睛,发现那客栈居然还好好地立在原地,甚至瞧见了门前的一方青石,上书几近漫灭的三个大字“陇头居”。

 


2

陇头居在哪儿?恐怕没人说得清楚。


出敦煌郡往西,阳关、玉门之间的方圆百里之地,秦汉之际曾是古战场。


“由来征战地,不见有人还“。而今,两军阵前的短兵相接、寸土必争都成了茫茫戈壁与莽莽黄沙的瓜分鼎峙。旌旗倒地,化作了不知名姓的坟茔。青史之忠贞,都在肆虐的风沙面前望而却步。流亡、暗斗、杀人越货,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,倒是风助火势般一发不可收拾。


俗话说,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但人闯荡江湖也得解决吃饭睡觉,于是陇头居应运而生。


说是客栈,委实太抬举它了。不过是人住大窝棚,牲口住小窝棚,若遇上沙暴,还得委屈各位贵客把自己降格为饼馕腊肉,钻进地窖去避沙。


此地远离官道,规矩商旅是没有的,也难为这些走私、倒斗、逃犯、寇仇,居然挨挨蹭蹭地挤在一个屋檐下,擦枪走火地相安无事,全仗着老板的三分薄面。


陇头居的老板,可说是江湖上来历最神秘的几号人之一了。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,家住何方,只知三年前,他还只是个光临此地的穷酸客人,当时的老板不太懂得待客之道,想赏他一顿棍棒轰走。


他回敬了一根筷子,贯脑而过。把人在后院埋了,才回来捡起打斗中掉落的半个饼子,拍掉尘土,一口一口吃得很文雅。


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,他使的是剑法,极高明的剑法。但自始至终,无人见到他覆了大半张脸的布巾下是什么模样,只记得一双鹰隼似的眸子,冷得像淬毒的霜刃。


从此陇头居只剩二十二双半的筷子,多了一位新老板。


血肉还未被塞外的风沙舔舐干净,客人们就欣然接纳了这位新掌柜,只要客栈卖的风干牛肉够分量,烧刀子够烈,管他是什么人当家。


若是在关内,蒙面高手的惊鸿一剑,足以让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许久,更何况他本该一战成名,却若无其事地打理客栈、当垆沽酒,如此古怪行径,直教人欲一睹庐山真面目而后快。


但大漠人心似沙,高岸为谷、深谷为陵都见得多了,早已剔除了无用的莽撞好奇和兔死狐悲,只余下强韧粗粝的生存。一如面前的沙丘,聚散离合都作反覆无常,入了夜,连烧酒都捂不热一颗未老先衰的壮心。


胡笳琵琶,惯作凄凉语,撩乱边愁,如风沙一般无孔不入,在大漠显得格外空灵悠扬,只因那环伺的岩山峭壁,外表坚硬,内里早已被蚀得千疮百孔。

 


3

江澄听见门外风声有异,把遮到鼻梁的围脖往上提了提,懒洋洋地一抬眼皮,就看见七个人裹了一身风沙,掀帘进来。


“掌柜的,把我们的牲口牵去,喂饱草料——”一个虎头虎脑的后生高声道,被旁边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狠狠一拍噤了声,“没规没矩!愣着干嘛,还不快滚去给骆驼喂草,再敢胡说八道,你今晚就睡牲口棚里!”一脚把他踹出门去,一边向江澄连连作揖,“小子无礼,老板原谅则个。”


江澄恍若未闻,取了一盘风干牛肉,一篮粗面饼馕,慢吞吞地踱到桌前,重重一搁。


虽说是关外最大的暴徒盗匪集散地,这老板当得十分没有排场,掌柜是他,伙计也是他。不过真敢把他当伙计使唤的,十之八九都被他赏了一剑,未出阳关,先入阴关。


这伙人的首领是个枯瘦干瘪的老头,精神矍铄,两侧太阳穴隐隐鼓起,一看便知是外家高手,也难为他长得跟树皮似的,一双眼睛还贼溜溜地片刻不消停。这会儿掏出几片金叶子,对江澄道,“老板,兄弟们赶路辛苦,借您的光,要一坛好酒提提神。”


只怕买酒是假,打个幌子买消息罢了。江澄翻了个白眼,朝墙角一瞥,示意他自己搬酒坛去。


有钱能使鬼推磨,但在这鬼地方,哪怕是神仙推磨,碾出来的面粉里也有沙子。


方才挨骂的后生喂完畜牲回来了,五大三粗的身躯岌岌可危地压在细腿的长板凳上,抓起一张面饼就啃。


沙漠里没人会奢侈到用水洗手,往衣摆上擦擦了事,这会儿愣是从磨牙的饼子里嚼出一股骆驼屎的味儿。一不留神就嘎嘣一声,牙齿和细小的石子儿硬碰硬,不禁怀疑这面饼里啥都有,就是没有面。较劲许久,最后自暴自弃地囫囵一吞,灌一口烧酒冲下去,哐当一声落了肚,暗骂一声这黑心龟孙,老子家乡的猪吃得都比这好。

 


4

“师爷,您说这青莲诀,怎么会流落到大漠来?”


左首一人作文士打扮,时不常地捻一捻山羊胡,像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狗头军师,“青莲诀,据说是万神之乡昆仑仙山的三清真人所创,他将此书交付给弟子后,便登上层峦叠嶂簇拥的坐忘峰,羽化登仙而去。霞光流荡之间,但见群玉山头被映照得如瑶池青莲一般,如梦似幻,‘青莲诀’由此得名。


“鬼神之说,终是悠邈不可信。但古往今来,青莲诀练至登峰造极者,皆言亲见金乌扶桑,北辰阊阖。此等气象,真个非神目万里神游八极不能企及,非高居昆仑之巅天宇之上不能入眼啊。”


年轻后生暗自翻个白眼,这师爷说白了就是个向导兼神棍,偏偏还有这么多陈年酸腐的书袋要掉,当真烦人。


师爷话锋一转道,“可惜青莲诀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,直到五年前,有传言道青莲诀藏于云梦莲花坞,岐山、清河、兰陵、姑苏各大世家请重开清谈盛会一观,被江枫眠婉拒,说此书若落入居心叵测之徒手中,只怕会为祸天下。温若寒一心想问鼎武林,对青莲诀志在必得,听了这番指桑骂槐恼羞成怒,凭他勾结的朝中势力,上疏参奏,得了一纸剿匪的诏谕,派次子温晁率领温氏门生并五千铁骑,堂而皇之地踏平了莲花坞。“


江澄坐在柜台后,半张脸都匿在阴影里,正拿一块与黄土同色的抹布擦拭着一个与黄土同色的陶盆,出神似的摩挲了十几遍,也不知是抹干净了还是越擦越脏。


一人端起陶碗灌了口黄汤,带着酒气道,“可笑那江枫眠素以侠义自居,家训都是‘知其不可而为之’,却不懂得‘侠者以武犯禁’的道理,招致了灭门之祸,也不算冤枉——要我说,最倒霉的还是南天大侠魏长泽。“


“谁说不是呢,此人与江枫眠是莫逆之交,当年以身犯险,带着青莲诀深入大漠藏匿起来,可算得上义薄云天了。结果呢,没有怀璧其罪,莲花坞也依旧难逃一劫——温氏下手也忒狠毒,莲湖的水都粘稠猩红了,真正的血流漂橹、惨绝人寰,江家的数代经营付之一炬,大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……“


江澄手上一紧,陶盆上延展出蛛网似的裂纹,还未放上橱架就已碎为齑粉,好在众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。


师爷长叹一声,捻须道:“当年,云梦江氏被株连三族,黥面流放,远走边疆。江枫眠、虞紫鸢夫妇道‘士可杀不可辱’,乃自戕而死。两人的独子江晚吟,原也是江南、三湘武林中首屈一指的青年翘楚,于剑术一道颇有造诣,将来继承了莲花坞定是前途无量——可惜了,竟折在这场无妄之灾中。


“最引人唏嘘还是江家小姐江厌离,一年前才嫁入兰陵金氏,温晁瞅准她回家省亲,伺机发难。金子轩不依不饶,兰陵金氏却不愿在在这当口触温家的逆鳞,只费尽心机保下了她的幼子。可怜江小姐身陷囹圄、魂断关山,至死都没能再见她尚在襁褓的孩子一面——此情此景,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,都难免会动了恻隐之心啊……“


就你懂悲天悯人,生意不还是照接不误?这群江湖泥腿子当然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、红颜薄命的,只当酒楼听说书,该吃吃该喝喝,觉得这酸不溜秋的苦情戏甚至还不如几句荤段子下酒。一时咀嚼声、磕牙声、砸吧嘴声、吞唾沫声,混着几声酒嗝响成一片。


江澄在衣袖下攥紧了拳,青筋暴起,用力得微微颤抖,半晌后深吸一口气,缓缓松开。他指甲修得很短,掌心粗粝,早已不是那个沉沦于仇恨中,只能靠痛楚获得片刻解脱的少年人了。


“去年我游历蜀中,借道三湘,见到莲花坞方圆十里的好些人家,为感念江氏的恩德,在莲花坞祭日前后一月内,都不吃云梦泽里捕上来的鱼鲜,说是染了江家人的血,烹食之为不敬——可叹青莲诀纵是天下奇书,也未能护着江氏一星半点……“


“那青莲诀究竟去哪儿了?“一人扬声道,示意师爷拣重点讲别跑题。


“魏长泽听闻旧友新丧,悲痛欲绝,这人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,受尽迫害,宁死也不吐露半分青莲诀的下落。大约一年前,江湖上开始流传一份来历不明的藏宝图,依照上面的指示,青莲诀,分明就是藏于古乌兹国的皇陵之中——“


那年轻后生嗤道,“若是真的,持藏宝图之人怎么肯让它流传到江湖上引众人分一杯羹?怕是个阴谋吧。“


师爷微微一笑:“少侠有所不知。乌兹国位于大漠腹地,且早已覆灭上百年,周围迷石鬼城、流沙陷坑星罗棋布,皇陵内更是机关重重、危机四伏,若是只身前往,单是迷失路途、干渴和风沙就足以致人于死地了。再说皇陵内的珍宝不可胜数,请到的帮手若是为求财而来,这些也足够打发了。至于青莲诀,群雄诸豪各凭本事,岂非也是公平得很?“


这时,一直坐在上首静观不语的老者开口了:“老板,向您打听个事儿。“


江澄正低头舂米,连眼珠都懒得转过去,语调平平道,“这条道上走的,十之八九都为了青莲诀,你们不是第一队,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队。“


“这些人后来如何了?”


“进去的都没再出来,”江澄冷冷道,“偏还有人赶着趟儿送死。”


老者好像不为所动一般,颔首道,“那劳烦掌柜的,替我们准备八人十日的干粮,明日一早出发。”


可他们明明才七个人。


“老板武功不俗,却甘愿久居大漠,想必也是为了此事。只是要去乌兹皇陵,若无藏宝图,只能兜兜转转,不得其门而入。”老头珍而重之地从衣襟里取出一张叠了四折的羊皮纸,“这是我摹的一份藏宝图,老板若有意,不妨与我们一道。俗话说‘潜龙在渊,腾必九天’,钱财馀事,想必您也是看不上眼的。事成之后,你可与我共观青莲诀,如何?”


他掂量着陇头居的老板倒是个可堪大用的奇人异士,况且除了不世出的武功秘笈,还有什么能让人甘心在大漠里守了三年?故安排了师爷和年轻人一唱一和说故事,自己再顺势送上藏宝图一份,条件如此优渥,想来江澄没有理由不答应。


江澄在覆面的布巾下嗤笑一声,拿了藏宝图也不展开看一眼,叠巴叠巴就去垫桌脚。


一人唰的一声拔刀,勃然变色: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——”

 

此时,又有人掀帘进来,敌友未明,七人不想抖露藏宝图之事,只好先放过江澄,虎视眈眈望着来人。


那人却似浑无所觉,悠悠然踱到桌前坐下,一身黑衣,头戴斗笠,腰间一管结着红穗的漆黑笛子,分明熟稔又陌生的脸。他替自己斟了一碗酒,一双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扫过周遭,好似在风清月白的湖畔画舫,而非置身群敌环伺、剑拔弩张之中。


江澄是认得他的,魏婴,字无羡,对一个常年行走大漠的人来说,这名字风雅得近乎奢侈。


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。

 


5

“人皆有所求,你又为什么而来?”


魏婴一笑,眼尾染了微醺的薄红,让江澄无端的想起了云梦的十里春水、夹岸桃花,只听他道:“海市蜃楼。“


江澄忽觉有趣,这么多人尔虞我诈、步步为营地追求梦幻泡影,反而不如一个醉眼朦胧的酒鬼说出“海市蜃楼“来得清醒。


魏婴摸遍衣兜,搜出来几块碎银并一把铜钱,尽数往江澄面前一推,大言不惭道:“酒钱。“


“你自己留着吧,“江澄转身上楼,轻飘飘地丢下一句,”这顿酒我请。“


魏婴低头一笑,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想起从前也有一人,深知他嗜酒,一边说着嫌弃,一边陪他上屋瓦晒月亮,喝着酒吹着风天南海北地神侃。


彼时两人皆是少年,举杯不为消愁,一晚上干了四坛天子笑。江澄斜睨着他道:“酒瘾过够了没?”


魏婴翻身坐起,摇头晃脑笑嘻嘻道:“非也非也。饮酒须足兴,不可尽兴,足兴则意犹未尽,尽兴则意兴阑珊,万事万物皆索然无味矣。”


思及此,他闭上眼微微一哂,意兴早已断绝,此刻他只想大醉一场,不知今夕何夕。


晃晃悠悠地起身步出门外,凛冽的寒意让他的酒醒了三分,想起这若是让老板看到了,定要骂他发酒疯,出门瞎逛什么,净费灯油。这老板与江澄颇神似,却偏偏是个滴酒不沾的。


江澄啊……一晃都三年了。


魏婴熄了风灯,盘膝坐在地上,面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静谧沙海。


在宏阔的视野里,人的五感似也被无限地延展。他甚至可以想见,那漠北苦寒之地跋涉而来的风,在关山险峻的瀚海之上,在愁云惨淡的苍穹之下,孤独行走的样子。


三年来,“魏无羡“三字在江湖上声名鹊起,为报父仇,他一人一剑,走遍大江南北。


当年迫害魏长泽共一十三家,三年内十二家掌门人死于非命,且无一例外都是收到了魏无羡的拜帖。久而久之,江湖人起了个诨名叫“催魂帖“,颇有些”阎王叫你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“的意思。


两个月前,他将最后一封拜帖送至平遥云门。


“时维九月,重阳将至。婴闻之,登高临远,游目骋怀,曲水流觞,品酒论剑,最是风雅极娱之乐事。请备新酿一坛,寒菊数丛,婴定往赴约,拭血折花,望门主成全。“


纸是京城弈剑斋的松花雪浪笺,墨是歙州听雨轩的廷珪香贡墨。陈门主却无心去想这魏无羡肚里有几点墨水,在自己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内,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。


到了重阳日,云门大设酒筵,宴请宾客,邀了不少交好的江湖朋友前来助阵(或不如说是壮胆),连打杂的小厮仆役,都雇了佣兵刺客假扮。


酉时正,陈门主说去更衣,便再没有回来。


忽听一声惊呼,竟是那流觞的曲水中,不知何时混入一只盛血的酒盏,猩红溢出,惶惧如水中的血色,悄无声息地人群中蔓延开来。


高台之上忽悠悠地落下一个黑影,陈门主只有眉心一点伤痕,神色惊怖,死不瞑目。


立马有人施展轻功掠上层楼,杯中酒尚温热,偌大宅院,众目睽睽,魏婴竟能如入无人之境般从容来去。


黄花尽染,映着如血残阳,艳冶得近乎妖异。


三晋云山皆北向,二陵风雨自东来。


他不是君子,报仇也等不了十年。至亲已逝,故友长诀,这笔债,就由他代为讨还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


如此大张旗鼓,则江湖人皆知“魏无羡出手,定以催魂帖示之“,便也没人去关心他不下拜帖时究竟在做什么了。


所以温晁之死至今是个无头冤案。


所以无人知晓他每年九月之交,都会沿着江氏的流放之路,过甘州、经肃州,出玉门关,渡疏勒河,转向西南,直到祁连冰雪融水都断绝在塞上戈壁,直到平沙莽莽吞噬了最后一抹翠色的生迹。一路走,一路收掇起沿途散落的骸骨,焚化后归葬云梦。


他一直没有找到江澄的遗骨,于是年年来寻,想着哪天带他回家了,也算了却一桩平生夙愿,就去找温若寒清一清旧账,无论成败,总之是一去不复返了。


魏婴从前总爱嘲笑那刺秦的荆轲,此身无所用,拼得一死换个青史留名,真是便宜买卖。不成想自己也有一日要踏上易水萧萧之岸,只是既无满座衣冠胜雪,又无壮士悲歌相送,唯余西风,吹凉热血。


好在死是最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等寻到了江澄,再跟陇头居的老板讨壶酒喝,此生就算别无牵挂了。


蚍蜉若不敢撼树,朝生夕死,过不留痕,人世走一遭也无甚意义。

 

“……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……”


不知何处传来胡笳声声,寥廓凄苦,竟似未染半点烟火气。


魏婴横笛抵上唇边,遥遥相应。


“……朝发欣城,暮宿陇头。寒不能语,舌卷入喉……“


这是他途径九嵏山时偶然听闻的,本是寻常的诉羁旅行役之苦的歌谣,他却认定是江氏族人魂断异乡,流离彷徨,冥冥之中借歌辞恸哭。关隘山河,落日孤烟,一路骸骨远送,一路离人悲声。


呜咽的风声绞缠上洒落的笛音,渗出了几许苍凉疏阔。翻来覆去都是这四句,调子越攀越高,最后竟隐隐有弦绝裂帛之音。


在榻上假寐的江澄猝然睁开眼,披衣而起,望着白如霜雪的平沙上,倚着青石的黑衣身影,恍然与记忆里梅边吹笛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。


他二人总角相识,这么多年一直别多聚少。本以为江湖儿女多洒落,岂因离合是悲欢,谁道江头未是风波恶,别有人间行路难。


他知道魏婴在找寻什么,却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相认。许是自惭形秽罢,他不愿让魏婴目睹自己曾为囚徒的印记,受不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错愕和怜悯。


那个剑挑重莲、名动潇湘的江晚吟永远地死了,但只要魏婴想,他还能做回那个醉倚红楼、流风天下的魏无羡。若不能比肩而立,让人哀悼和祭奠总比叫他怜悯好。


江澄无凭无恃,走过刀山火海,一身傲骨也未见磋磨,却独独在面对故人时,土崩瓦解。


有时他竟隐隐歆羡,江枫眠与魏长泽,晤言不贵多,一番神交,一句成全,义气所托,死生相与。


而他和魏婴,却似注定要在言不及义的试探和似曾相识的惜别里错身而过,年复一年。


笛声消散,他仍久久伫立,直到东方微明。

 


6

一行七人见江澄油盐不进,只好作罢,悻悻离去。


魏婴倚门目送着足下黄尘,驼铃渐远,道:“我也要走了。”


江澄点点头,才想起他看不到,想出声说“好,你走罢”,声音却莫名其妙地梗在了嗓子眼。


魏婴要走了,这一点也不好。


“你和我一起走吗?”他转头笑道,身后的金沙碧空,都似骤然明媚生动了起来。


江澄慢慢把半张脸重新没入阴影里,“你既已知道答案,又何必再问?”


陇头居又恢复了一贯的空旷寥落。


江澄走入地窖,提灯看着木椽上纵横的刻痕,一为纵划,五为横划,逢十收束,整整二百五十六道。他拾起刻刀,落笔极稳地又添了七道。


二百六十三人,仍是不够抵偿莲花坞的血债。


藏宝图,不过是他布的一个局,真正的青莲诀早已被江枫眠焚毁了。


所谓绝世神功,其实是炼丹求仙之术,修习者服药后确实能够功力精进,在幻象中看见漫天神佛,但成瘾性极大,武功出神入化心智却逐渐迷失,最终无一不是走火入魔、癫狂至死。世人愚痴,将这等邪术传得神乎其技,纷纷然趋之若鹜。


江枫眠、魏长泽素来颇以天下道统为己任,于是毁去了青莲诀,对外宣称藏匿于大漠深处,想将矛头引离莲花坞,不料结果却是这般。


这个秘密,开始是不愿说,后来是不能说,若教温若寒知道青莲诀已被毁,岂不是加倍荼毒江氏族人以泄愤?


江澄死里逃生,容貌嗓音皆已大变,痛定思痛,想自己的父亲、魏大侠皆是当世之高士,亲手掐灭了一个流毒百年的梦幻泡影,却不知你在这头苦心孤诣、摩顶放踵利天下,别人根本不领情,恨不得啖尽仁义之士的血肉,再踩踏着彼此的骸骨,险之又险地登临绝顶,然后做着千秋万代的大梦,等着被人推落万丈深渊。


凭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古来如此。


人心中的海市蜃楼,一直都在,或名为贪,或名为痴,或名为欲,永远在仰头可见却触不可及的半空,以致在一个局外人看来,不择手段地向上爬,就是他们所追求和所拥有的一切。


江澄冷眼旁观,心如枯井,他不希求云巅天宇,甘愿以身为壑,沾染了一身罪孽只为让罪者伏诛。荒唐如斯也要执拗到底。

 

 

7

大漠无春秋,朔风席卷过后就是鹅毛纷飞、千里冰封,待到雪霁云开,往来借宿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。此地殊为闭塞,经冬时江湖的波涛汹涌,开春时涟漪才能波及这一潭死水。


“……听说温若寒被杀了?”


“如此大事,江湖上谁人不知?还有呐,温晁之死居然是魏无羡下的手——要我说,干得好!”


“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,射日之征后魏无羡杳无音讯,而今有个把月了罢……”


“奇侠怪杰,岂非从来都神出鬼没,有甚好奇怪的?”

“……据说温若寒是被他最信任的下属一剑穿心?”

“这孟瑶也绝非心思纯良之辈,此番重入兰陵金氏,也不知是福是祸……”

“左右不干我们事,喝酒喝酒——”


江澄正用木勺往壶里打酒,闻言怔愣片刻,不知不觉破了三年来滴酒不沾的戒,对着壶嘴大灌了一口。


他好像一个背负了千钧重担艰难跋涉的人,忽地卸去了重负,只觉自身轻飘飘的无所凭依。恍惚间走出门去,极目四野,毫无二致,随处都可去,何处都无他的容身之所。

 

“……陇头流水,鸣声呜咽。遥望秦川,心肝断绝……”


黥面流放,出关一步,永无归期。不是藏头露尾在穷山恶水之间苟且余生,就是自投罗网被押解回长安枭首示众。


偌大温家,如今也树倒猢狲散,凭谁都不由得拊掌称快,赞声“天道好轮回”。但于江澄而言,就像一个久居黑暗的人骤然重见天日,未及喜悦,先感到了灼人的刺痛。他可以回云梦,但莲花坞早已是一片焦土,他可以真面目示人,但也无异于昭告世人,他的尊严曾经被践踏到尘土里。


况且,魏婴还下落不明。


深秋绝塞谁相忆,六曲屏山和梦遥。


江澄记得衡阳有一道名为“回雁”的天堑,记得武陵人桃源一梦,醒时迷津,记得郴江幸自绕郴山,终是流下潇湘去了。知交零落,旖旎旧梦亦是关山难越。


云梦呵,终究是一场不由、不归、不老梦。


烈酒入喉,早已干涸了的眼底,竟有热泪汹涌而落。

 


8

温若寒已死,魏婴就应该回来了。


江澄从惊蛰等到霜降,雨季倏忽来去,又到了九月之交,还不见他的踪影,替他留的好酒仍未启封泥,赊的酒帐却不指望能讨回来了。


如果早一点向他坦白身份,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?江澄有时甚至觉得,魏婴应当是早就识破了,却不道破不强求,年年来寻,年年来等,等他度尽劫波,等他笑泯恩仇。


如果,当时能随他一道走,纵横大漠也好,涉险绝地也罢,再做一回快意恩仇的少年郎,哪怕功败垂成,哪怕一去不返,岂不也强胜过如今百倍。


相逢意气为君饮,系马高楼垂柳边。


当年他们也少不知愁,像两个普通少年一样贪玩嬉闹,划船游水、赌酒猜拳,射纸鸢时暗自较劲,偷摘来的莲蓬才觉格外香甜。当年他们也不知天高地厚,说姑苏有双璧,云梦就有双杰,当年的他们,以为未来很远,一生很长,不懂得传奇的魅力在于命运的反覆,也不会追问美满谢幕之后谁先离去。


鲜衣怒马的游侠儿,一朝被卷入江湖恩怨,便敌不过人事错忤,陌路白首,冥冥之中正应了那句老话“从来幽并客,皆共尘沙老”。


江澄忽而又想到他们的父辈,纵死侠骨香,不惭世上英。各自高义,何遽不如岁月久长?


斩不尽三毒,堪不破生死,又是自己狭隘了。


江澄想,那便一错到底好了,自己害了他,又背负了葬身大漠的两百余冤魂,大仇得报,无所留恋,早就该寻个了断了。


云梦双杰,如此,也算守誓了罢。


魏婴是个随性恣意的人,不爱然诺羁绊,也从未要他发什么誓,江澄最痛恨他这点,因为那些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,他都一字一句地记住了。魏婴来去洒脱,流芳武林,偏偏留他挣不脱、斩不断,画地为牢,狼狈不堪。


死生相随,哪有什么崇高,不过是困于人间仓皇罢了。


 

他提着风灯,最后看了一眼青石上几近漫灭的“陇头居”三字,隔世的月光里,魏婴曾一管竹笛,吹彻朔云边月、山川萧条。


陇头歌,离人悲。


江澄将风灯往身后一抛,天干物燥,火焰如出了笼的猛兽,贪婪地舔舐着柴扉与砖瓦。一时间力拉崩倒声、椽柱摧折声不绝于耳,偌大一间客栈,顷刻之间在冲天火光中化为断壁残垣,连同它所包庇、所酝酿、所见证的阴谋、宿怨、激斗、生杀,或许还连同江澄自己,不久都将被湮没在莽莽黄沙之下。


疾风卷走了他覆面的布巾,江澄微仰了头,任凭裹挟着沙砾的风割过他的颊侧,神情似是长笑,声音却更似悲泣。几缕飘拂的长发下,赫然是几乎占据了半边脸颊重罪黥痕。


他循着魏婴离去的方向阔步而行,衣袂鼓舞,身后如血的残阳铺天盖地。


一抹晚烟荒戍垒,半竿斜日旧关城。古今幽恨几时平。

 


9

“江澄。”


他顿了脚步,极缓极缓地转过头去,像是不忍打碎这一瞬间的幻梦。


平沙万里之上,但见一个黑衣斗笠的身影,缓步行来。


魏婴微仰了头,露出个倜傥而漫不经心的笑,其实心里忐忑得不知该怎么开口了。


出乎他意料地,江澄没有怨怼、没有忿恨,只是目不交睫地看着他,好像怕他如海市蜃楼,一眨眼就消散了。


落日沉沦,弥留在沙丘连绵的地平线上,彤云翻涌,相对无言之间,似有数度风刀霜剑、光阴如梭在身畔呼啸而过。仓猝离别时是懵懂少年,再次坦诚相见,却在彼此青春都已迟暮之时。


鲜红的笛穗迎风飘扬,一如鲜衣怒马少年时,曾许携手向天涯。


徙倚歧路断雁天,西风残照,别时月圆。

 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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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(我的粮有点磨牙(捂脸


这是一个关于“海市蜃楼”的故事,江枫眠和魏长泽毁去了青莲诀的幻梦,江湖人却仍耿耿于虚妄的执念,对江澄而言,“海市蜃楼”是复仇,对魏婴而言,是等江澄勘破恩怨。


最后当然是小魏故意藏起来,给小江一个切断所有后路的理由,然后就两人一起浪迹天涯了hhh


引用略多,就不一一标注了


最后一次修稿前重看了《断背山》,看到'I swear'还是意难平,但是模仿不出来,只让文风更加纠结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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